文/柳力
自杜尚之后,艺术的根源性结构变成了以现成物为材料的意义重塑,任何事物都可以是这种现成物,无论它们是现实中具体实存的物质还是存在于社会意识形态中的价值,又或者是私密化的观念或者私人的谬想,这里便形成了一个“自在之外”的美学方程式——“A2=A1+({a,b,c…}或-{a,b,c…})”,这个公式的意义在于,A1是指艺术灵感的原材料(现成物),而A2是通过艺术加工后的A1,{a,b,c…}则是指艺术加工的各种手段和方式,-{a,b,c…}的意义便是对所有现存方式的反叛,比如在杜尚的作品《泉》中,作为器物(原材料)的小便池是A1,而作为艺术品的小便池是A2,也就是说,在这件作品的创作中,杜尚将作为器物的便池A1作为物理副本,通过-{a,b,c…}的方式将它变成了作为艺术品的便池A2。
在这个例子中,作为原材料的A1是现实中实存的物质,在其它艺术创作中,这种作为原材料的物质都是必然存在的,比如颜料、纸张、黏土、刻石等等,而在具象绘画的写生实践中,我们却经常把灵感赖以发生的写生对象作为创作的原材料或物理副本,而并非说颜料和画布是这种物理副本,那么在这里,作为艺术原材料的A1就不是现实中实存的物质,而是我们脑海中的概念物:一架飞机、一座房子、一棵树……我们通过这些概念副本将兴趣(a,b,c…)投射在它们身上,再以真实的物质材料将这个过程呈现,这便是传统意义上的绘画。
那么,在一个概念副本上发生的兴趣就有两种可能,其一种是对这个概念中所蕴含的关于客观世界的真实信息的传递,另一种则是对这个概念所蕴含的的人类经验的强制剥夺,对原初语境进行分离,然后重构;如建筑这个概念所包含的信息里,有整个现代社会的工业化进程的历史状况,以及它是如何影响群众的社会生活,谭毅的绘画即是属于第一种,它是对这些真实不虚的,当下正在发生的事件的信息传递,当然,通过主体自身的感性经验进行的传递,与其说是“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不如说是作品的创作过程将客观事实作为了供艺术灵感燃烧的副本,前者更为独断和狭隘地规定了一种艺术的发生机制,而后者则是在一个包容性很广的大体系中对当前创作进行了合理地分析。
总的来说,从宏观的外部进行分析,我们可以说谭毅的具象绘画确实是以具体的概念为原材料所进行的意义重塑,然而在通过美学手法进行重塑的过程中,谭毅追溯到了事物的终极因——如果说建筑这个概念是认知的,也就是通过生活的直观领略到的,而不是推断或构想的,那么在建筑这个概念诞生以前,必然存在一个原因,那就是由于某种欲求的原因而设想出的一套完整的能够解决这个欲求问题的理念,建筑的概念是在建筑被创造之后人们所通过直观认识到的,而理念则先行于物质实体,它直接作为意志的客体,倘若绘画的兴趣是直接建立在概念上的,那么指谓功能就作为一种过剩的累赘占据了极大的空间,因而谭毅将利剑指向了理念,并试图挖掘这个深渊一般的东西是如何与外界发生关联。
建筑的最原初的理念,是被设计成给人以稳定的归宿感和安全感,是作为幸福的栖居地,而谭毅的建筑则处在一个异质的时空,它们在一种丰盛的寄予中给人以惆怅和感伤,那些错落的形式、精巧的线条和微妙的灰色度的对比无一不卖弄着关子,它们出卖了它们的整体之和所呈现出的目不暇接的缤纷世界,这种内在理念与完成手段的冲突在《边缘》系列中发出最强悲音——那些有如海市蜃楼般连成一排又一排的窗户、墙壁和房间承载着底层群众可望不可即的买房愿望与诉求。
在谭毅的作品中,我们似乎能看到一个漂泊的灵魂,在由建筑的结构交织成的世界中来回穿梭,寻找停靠的地方,谭毅画笔下的建筑没有建筑所应具有的那种结构上的扎实感和庄严肃穆感,仿佛它们不是由一块块墙砖瓦砾砌成,那些以一种体面地方式飘在表面上的而不是深入到结构里的抽象元素是“云霄上的独立王国”,更多地暗示着社会的目的——领导的业绩、地产商的暴利、装房公司的生意…“人们因为对景观的迷入而丧失自己对本真生活的渴望和要求,而资本家则依靠控制景观的生成和变换来操纵整个社会生活”(居伊·德波《景观社会》语),画家在这里作为正对景观的唯一观众,从一个被分离者的角度来描绘这场“由少数人操控的演出”,并从现实生活的自身感性经验出发,将一种从底层人民身上能普遍寻获的在沉醉和惊诧中无动于衷的默从感和孤独情绪注入其中。
谭毅在作品中所描绘的,是一种意义的丧失与价值的重估,建筑的功能本身导致其走向了这种功能的反面;如果说李明是将被同质化的商品以温雅静谧的色彩和琳琅满目的秩序美来陈述,以此完成与其自身消极的社会意义或价值极不相称,甚至是反常的景观呈现,通过制造这样一种矛盾来达成他的悲剧美——“为了不让大家担心,三毛强撑着枯槁的身躯,装作温饱的样子”,那么谭毅则利用了同样一种美学手段,她将建筑——这种本来在人类社会脉络中被决定为精神和物质的避风港的表象,以一种极为晦涩、阴郁的色调及充满颓丧感的笔迹作为它的内在的真实呈现,非机械化地、松动地重复所产生出的表面的秩序感与应接不暇的空间张力——这种对广袤的物质世界的象征性表述暗喻着个人在面对当代社会生活中的压力时的焦虑不安与无能为力。